Lulu's paradise

              原本對於京劇真的是持著不討厭但也不特別喜歡的態度，一開始選擇當代傳奇劇場的<<蛻變>>是因為過去曾經閱讀過卡夫卡的變形記，感覺用東方傳統戲曲的方式呈現西方的作品是一種大膽的創新與嘗試，所以就買了票，只是一開始對於當代傳奇劇場是真的沒有非常瞭解，對於吳興國老師這位表演者更是沒有概念。

              抵達兩廳院時看見有耿一偉老師的演前導聆，因為距離演出還有不少時間，感覺有點興趣就抱著打發時間的心態去聽了，結果聽完我對於這齣劇有了深深的期待，因為老師說了：”不要用把這齣劇想成卡夫卡的蛻變，這是吳興國的蛻變。因為演繹西方作品的方式很多，吳興國老師使用了最不安全的方式，他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了卡夫卡這位作家，他想像著卡夫卡身處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他用什麼樣的心情創造出這部作品，他想傳達給讀者的意念是什麼？吳興國老師帶領我們做了一次對於<<變形記>>的深度閱讀。”我抱持著期待的心情一直到開演前，在燈光完全暗下來時，我心裡還迴響著耿一偉老師說的最後一句話：”當你無法理解時，記得用吳興國老師對於傳統戲劇的愛與傳承與掙扎的心情去理解，你自然就會明白老師用什麼角度與你對話了。”

　　　　　第一幕的名稱是<<夢>>，當代傳奇善用多媒體與舞台布景的效果，將舞台塑造成如同一座小小的山，將森林與山景的影像投射在山上，營造出徜徉於自然中的感覺，我們彷彿坐在一臺低空飛過的直升機上，而背景卻打出一個仿若房間的影像，一間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一張寂寞的床，背景迴響著時鐘沉重的滴答聲，而老師靜靜出場，沒有任何言語，像一個佈景般的絕對沉靜。我彷彿感覺得到主角葛里戈在夢中嚮往著自由，他的身體被困在小小的房間，他的心靈被侷限在工作，但是他的靈魂卻始終凝望著自由。

               而第二幕的<<醒>>，在不安定的音樂中，一隻嚇人的大蟲出場了，我們能看見蟲臉的臉譜是用面具的方式呈現，因為老師在本作中一人分飾多角，並沒有多餘的時間作換妝的關係，而鮮明的衣著色彩如同蟲斑斕的外殼，長長的觸角剛好以翎毛做為呈現，而老師在一開始不斷以手去扭動翎毛，營造出蟲類在辨識環境的氛圍，暗示主角內心的不安與驚嚇的預感。依然使用多媒體的方式結合，背景打出充滿意境的字幕，同時交待了劇情發展。而巨大的蟲殼就安置在戲服的背上，老師穿上這件戲服真的如同一隻巨蟲，而蟲殼也給人一種沉重包袱的感覺，老師開口唱了最能代表本作的唱辭：”禽獸同夢，草木同群”老師淒涼的唱腔令人心腔不自覺揪緊，而這一幕的結尾是主角驚嚇的發現了自己身體的巨變。
葛里戈想問時間：無論自己多努力掙扎，怎麼生命的考驗不曾停歇？而葛里戈變成大蟲更想問時間：究竟自己成為大蟲，是真實還是不曾停歇的噩夢？

              第三幕<<門>>運用了原作作家卡夫卡最喜歡使用的意像，這一幕的呈現即是老師對於卡夫卡的理解而衍生出的表演方式，以多媒體投射出兩扇巨大的門，音響傳出巨大的敲門聲，老師的扮相卻變成全身只穿著白色緊身衣，一種類赤裸的模樣，老師一開始的獨白充滿迷惘：”有時候，我懷疑自己會直接從童年跳過成年，就到老年了”沉重而巨大的敲門聲響起，門外傳來的是家人不耐煩的叫喚聲，充滿了怒罵與懷疑，也有同情與勸說，獨獨缺少了關心……。而老師的唱辭震撼了我，因為他提到每個人出生開始，每一個階段都有著一道道需要跨越的門，而總有那麼一道門是專門為了你而設，會陪伴你跨越終點。我感覺老師類似赤裸的扮相是在暗示著主角在家人面前其實是毫無防備的，也因此家人的一句話就能將他傷害的鮮血淋漓…最後葛里戈敞開了大門，而家人的驚呼與厭惡的眼神卻再次重重闔上他原本希望能敞開的心門。

              第四幕的<<愛>>完全深刻展現了老師想呈現的，所謂的深層閱讀。因為卡夫卡其實是一個非常壓抑的人，在他的作品中展現出了完全得憂鬱與對於愛的嚮往與懼怕，這一幕的場景是類似女性的閨房，老師一開始提到主角與妹妹的深厚感情，而妹妹也是第一個勇敢踏進他房間送食物給他的人，那座位於舞台中央的小山裂開，而老師以清麗的女裝扮相登場，他動作優雅而緩慢的梳妝，旁邊的佈景也投射出老師婉約梳妝的模樣，這一幕引用了牡丹亭的唱辭：「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老師的角色由妹妹變化成為母親，他描述了母親為了家庭為了父親曾經多少次的犧牲自己的快樂，然後角色又延伸到主角內心渴望著愛，渴望著心目中的理想情人，老師凝望著一幅美女圖，彷彿希望那樣美好的女子也能似杜麗娘一般自畫中走出，成為自己身邊的一朵解語花。老師同時將卡夫卡心中對於女性純潔與美麗的嚮往，由留傳多年的牡丹亭唱辭娓娓道來，但此幕卻終結在葛里戈的父親的咒罵與失去理智的蘋果怒砸中，有了一個與愛相悖的諷刺性結尾。

　　　　　第五幕<<禁>>的一開場便看見蟲奄奄一息的趴在地上，此時吳興國老師以清爽的白襯衫黑褲出場，字幕投射出葛里戈最後的思緒：”他帶著愛心和感動回憶家庭，並堅定地認為他必須從這個家裡消失”舞台後方投射出一位穿著成套西裝戴著高帽與眼鏡的紳士，老師看著那位紳士，疑問：”他怎麼就這麼死了呢？是死了嗎？他怎麼這麼懦弱？”而紳士回應：”也許他心中難過。”吳興國老師對著他喊出了一直以來我們身為讀者的疑問：”他怎麼可能不恨他的家人？這太矯情了！！！”此時我才幡然領悟，這位紳士就是卡夫卡！面對老師的提問，卡夫卡只是優雅的旁觀，始終沒有給予他一個清楚的答案就飄然遠去，此時吳興國老師開始了與蟲的對話，我也在這一幕明白將蟲製作成精美戲服的巧思，在於老師可以跳脫出來與之對話。老師不停鼓勵著蟲，叫牠別死，不要放棄！可是蟲始終沒有任何回應…而老師卻決定將蟲揹起，帶著牠攀上了舞台中央的小山，而此時耿一偉老師的話突然在我內心深處響起：”當你無法理解時，記得用吳興國老師對於傳統戲劇的愛與傳承與掙扎的心情去理解，你自然就會明白老師用什麼角度與你對話了。”我明白了！原來蟲對於老師而言，就如同傳承傳統戲曲這個沉重的包袱，隨著時代變遷，戲曲表演者的處境不就如同變成蟲的葛里戈一般嗎？格格不入而感受無力，而老師揹起蟲的舉動也代表著他對於傳統戲曲永不放棄的堅持，即使成為蟲了又如何？還是要揹著蟲殼勇敢生存下去。此時看著老師揹起蟲，老師說了一句話：”兄弟，你還真重！”這一刻我的眼淚開始堆積在眼眶了，堅持自己喜愛的事物是多麼沉重的呀，可是老師會帶領著傳統戲曲找到新的天空的，我相信。最後老師揹著蟲說了：回去吧！到光明的地方去。而舞台中央的門敞開了，在刺眼的光芒中老師帶著蟲走進了他們彼此的歸處，我知道，是光明耀眼的未來。

　　　　　最後一幕<<飛>>就在全場觀眾激動的情緒中展開了，老師只穿著一件輕便的黑上衣，如同一隻自在的飛鳥，展翅上了小山，看見天空的方向停止，小山上又開始了如同第一幕中的森林與山景的投影，我知道葛里戈的心終於自由了，我知道老師的方向堅定了，所以他們能夠如同飛鳥一般展翅高飛。
全場燈光暗了下來，而觀眾的情緒也提高到了最高點，大家開始奮力拍手，久久不停。老師走出來謝幕，他臉上滿足驕傲的笑容令我著迷，我知道他是真的用自己的生命熱情為我們展現這場別開生面的獨角戲，鼓掌聲持續了接近十分鐘，我拍到手都痛了，眼眶中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演出結束後我立刻去買了現場提供的<<蛻變>>原著，雖然過去因為本科系的課程需要我對於變形記這部作品的劇情早已爛熟於心，但是我發現經過今晚我才真正走入這一部作品，我終於以嶄新的視角去理解了卡夫卡幽微深遠的內心，我終於明白了葛里戈的掙扎，老師帶領我再次重新認識了這部作品。我參加了演出之後的說明會與簽名會，當老師在我新買的原著上簽名時，我有一句話含在嘴裡，因為害羞與簽名會緊湊的流程而吞回腹中...老師，您帶領我真正認識了卡夫卡，如同您在劇中與他的交流一般，您也讓我看見了傳統戲曲有著曙光的未來。

              我知道自己之後將會繼續追隨這位偉大舞者的腳步，吳興國老師，向您致敬。